今年3月中旬，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官方微博发布了关于王臻的情况后，吸引了81万网友的点击。春光四月，带着网友的诸多问题，记者来到江苏无锡。眼前的王臻，一个基层的普通法官。江苏省无锡市惠山区人民法院洛社人民法庭副庭长，30多岁，圆脸，白肤，披肩发。再怎么看，依旧是浅浅的笑容，温顺的表情。在与她聊的几个小时里，她轻言细语，句句流淌着真实与亲和，而当她讲述案例时所显现处变不惊与干练执著，让我又找不准感觉了。
法官路
“上个月我在苏州遇到我的大学同学，她在当律师，一天的交流下来，让我觉得自己眼界短浅、见少识窄。我现在觉得，同为法学院的同学，当她在用客户的资金享受人生时，我在用她十分之一的工资糊口，这才是世界上第二遥远的距离；因为世界上第一遥远的距离，是她正在负责市政府与万豪、希尔顿两大集团落户大合同的时候，我正在纠结我手里的离婚案件里一个煤气罐该分割给谁。”
2001年7月，王臻大学本科毕业，2002年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进入法院工作。2003年4月进入基层法庭。她感受最深的是，刚开始办案，收获的不是尊荣感，而是超负荷的忙与累。
“案件最多时，我手里长期保持100多件未结民商事纠纷，每个月费尽全力结案二三十个，一定会有足量的案子马上补充进来，让人不得喘息。”王臻称自己为消防员，每天都在“灭火”。过于疲惫的状态让她一度深信自己干着全世界最辛苦、最麻烦的活儿。王臻感叹：“主要是‘心苦’。她说，办结婚的在民政局、添房子的去房管局、赚钱了纳税到税务局，但是离婚、分家析产、合同纠纷全都是法官的职责，这个社会的人们似乎是把最不开心的事最痛苦的情绪，全都宣泄给了法官，如果法官不修炼自己的内心，只会从第一反应体会到巨大的愤怒，极度的不平衡。”
上访老汉原来是被告，原告是他的邻居，因为上访户说邻居家孩子的坟墓会滋生病毒，所以把人家坟头给扒了，邻居上门理论，上访户又把人家的脑袋敲破了，邻居起诉要求他赔偿，法院判赔2万多元损失，他上诉后维持原判，他又去省高院申诉还是没有得到他满意的结果，于是他开始了不停的进京上访。为了做息诉工作，王臻把老汉约到了村委，哪知他见面劈头盖脸地就问：“你是哪个法院的？”“我是惠山区法院的。”“那你级别不够，没资格跟我说话！叫你们中院的来！”王臻劝说他不要进京，又是路费又是住宿，这会造成更多的损失。老汉冷笑一下：“你们现在是心虚了吧，来求我不要去北京？反正我的费用全部要你们法院赔！”说完就走了，几天后老汉托村委给王臻传话说法院至少得赔偿他5万元，他才考虑不去北京。
“在法盲面前，法官对法律的解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法官威严何在？尊荣何存？”王臻苦言,自己的信仰在这位法盲上访户面前开始破裂。带着这种负面情绪回到家，不想吃饭，不愿说话。王臻似乎一点就爆，全家萦绕在低气压中。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讨厌！”一连几天，同住的母亲当过老师，对女儿的焦虑反应也很大：“你以后把自己工作上的负面情绪处理好后再回家。”那天，母亲递给她一张剪报，剪报上是一则小寓言：有个年轻人，想要成为用剑的高手，就去找一个大师。他问：我努力练习多少时间能成为高手呢？大师说：10年。他又问：如果我不吃不睡，每天24小时不断地刻苦练习，那需要多少时间呢？大师说：30年。他不解：为什么？大师说：因为你忘记了做这件事的乐趣。
“不，为什么我要以这样一个糟糕的状态，工作在我喜欢的岗位上！”王臻似乎一下醒悟：和别人抱怨和发泄，其实并无意义。就如同自己体会不到医生被医闹纠缠的痛苦、老师被几十个“皮猴”围绕的头疼、警察24小时不得关机随时待命的压力。做人做事本来就是各有各的苦，比谁更苦根本没有下限！她想，至少自己可以代表法律向这个社会表达出法官的姿态！法官使命的根本就是传递正能量，自己不能被负能量打倒！必须给自己一个解释，说服自己，才能劝服别人！毕竟，这是自己热爱并且准备坚定不移走下去的“法官路”。
当事人
这么多年来，王臻办了约800件民商事案件，面对千差万别的案件，接触形形色色的当事人，她大哭过、害怕过、愤怒过、焦虑过。
2013年的一个经济纠纷，原告要求诉讼保全，被告的法定代理人得知后气势汹汹地打电话给王臻：“你查封的东西跟案件有什么关系？是不是要把我弄死？你有什么权力查封？”当时正准备开庭的王臻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心里很不舒坦，但她没说话，而是静听对方讲完，调整了下心情说：“本意上我不愿干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但法律规定我要这么做。其实我已要求原告能配合，放宽一点，也是给他自己一条生路。如果真的诉讼保全对你影响很大，你可以写一个书面的材料给我。我可以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暂时不判。”电话那头沉默了后轻缓地吐出两个字:“谢谢。”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明显火气消了。
“后来他也没送书面材料来，其实我也预料到这材料他不会送来，对方也明白保全是法定程序，只是自己的财产突然被查封了，不管是谁心里都会蹿起火。问题是法官得忍受、要疏导。”王臻说，老百姓确实不懂得法律的意义和法律应有的崇高，法官在用法律说服他之前，先要让他明白法律的初衷。王臻认为，他们就是“盲人摸象”，只能摸到大象皮肤的粗糙，法官有义务告诉他们大象的轮廓和大象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生物。如果说法律是冰凉的，那么法官是可以用温暖的方法来传递它，它自然就带了温度。
在今年2月的一个座谈会上，王臻听到一个法官交流了一个案例：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伤者和家属始终不肯在之前的调解上退让，这个法官在组织双方进行调解的那天特别热，法官先悄悄给了被告司机一个建议，被告司机立马领会，跑出去买了很多瓶水，调解开始前就认认真真地递到了原被告每个人手上，最后那个案子真的调解掉了。王臻说，也许对于刚从法学院出来的年轻法官看来，对于这种调解小伎俩，会嗤之以鼻地认为与法律是不沾边的，毫无意义。但王臻认为这个法官很了不起，懂得先让人心柔软下来，才能给法官将要传递的东西打开一条通道；否则当内心被负面情绪紧紧包裹，再好的法律条文，也无法进入当事人的脑袋。
说细节表现素养、表现道德、表现能力，但王臻觉得这都理解得表面化了，细节只体现一点：诚意。王臻说，最关键的应该就是法官首先得用细节表达出诚恳来。
原告张某在被告陈某的修车铺修车，修完车张某说车里少了2000元钱，双方因此产生了口角，继而扭打了起来，原告在打架中弄了个轻微脑震荡，当然不依不饶地要求被告陈某赔偿。原告是本地村民，被告是个外地人。这是一个经过村委、司法所、派出所都调解过的案子，双方的差距很大！开庭那天，被告没有准时出现，王臻在开庭前打过他电话，但他急切而生硬地挂掉了，只说了一句：“没空，我忙着呢！”但王臻缺席审理刚结束，他突然到了，满身油污满头大汗，当然，还有满脸愁容。但没等他开口解释，王臻见面就说：“一看你这个模样，刚刚肯定是在赶个急活儿。请坐，先喝茶，再说话！”被告当时就有点愣了，王臻让原告等在一边，趁被告端着茶的空隙，王臻不紧不慢地开始做调解，真的只二十分钟后，被告说了第一句话：“王法官，不用再多说了，你让我赔多少就赔多少！因为这是我这么多次处理这事，喝到的第一杯热茶。”
这个案子真的就这么解决了。有人觉得这个案例和前面交通事故被告买矿泉水的事故雷同。但王臻说，其实不同，真正打动他的，应该是自己的态度和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表达出来的，不是法官对于他迟到的责备、对于他打架的指责，而表示出法官注意到了他的细节，也理解他的处境，对于给予理解的人，人们通常都很难抗拒的。
说到这，王臻微笑道，法官的生活就是这么有挑战，往往是以最正义化身的形象，接触着社会最负面的纠纷和情绪。仅有法官的身份不可能直接获得尊重和信任，仅以法官的资格也不可能直接化解干戈，当事人能看到的，只有法官对人对事的细节：是否认真？是否真诚？这才是他们衡量法官是否值得尊重的标准，也是他们衡量法律是否公正的来源。
时间
法官的时间哪去了？王臻捋了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感言，这其中有几个主要的方面所占用法官的时间最多。
“首先是法律明确规定的程序，就很繁杂。”王臻经常被当事人问到这样的问题：“王法官，你说，我还要提供什么材料，你才可以判我赢？”这样的当事人是把法院看作了行政机关，他们领取结婚证和房产证的经验告诉他们：交齐了材料就应该领到证！他们不能理解凭啥法院不按套路出牌，而民事诉讼的程序是如此特殊，岂是任何一个行政审核的程序可以比拟，对法律不熟悉的当事人当然无法容忍。
“加起来，我和同事们平时办案的工序有三四十道。”谈到办案程序，王臻这会掰着手指跟我盘点：一个简单的诉讼案件，法官要经历阅卷、制作应诉材料、送达应诉材料及开庭传票、开庭、制作法律文书、宣判、送达法律文书、法综系统填写和报结、装卷、检查、归档。有的一个普通诉讼案件还可能经历阅卷、制作应诉材料及保全裁定、保全程序、保全异议及听证、管辖异议后移交立案庭、出具管辖裁定、上诉、二审出具管辖裁定、退卷后送达开庭传票、开庭中分配举证责任、提出鉴定或评估申请、移交鉴定评估材料、送达书面缴费通知、通知双方当事人勘察现场、退卷后送达鉴定意见书及传票、第二次开庭分配举证责任、调解、制作简转普裁定及合议庭组成人员通知、送达传票及合议庭通知、第三次开庭、合议庭评议、制作审委会汇报材料、提交审委会讨论、制作法律文书、宣判、送达法律文书、收到上诉状后送达对方、通知上诉方制作判后释明答疑、法综系统填写和报结、装卷、检查、归档后借卷、移送二审法院。“更何况，基层的民事法官手中，常年都会保持有50至100个不等的未结案件，甚至更多”。
见记者听得头都晕了难以一一笔记。王臻感叹，法官的忙碌与烦恼，是不了解这个行业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法律规定并不很明确的程序，法官也不得不做。”王臻举例说，有一次一下子来了几个关联案件，原告有自然人也有企业，被告均有多名，案由也多样，但均有一名被告为甲公司，原告均于起诉时就申请保全被告甲公司的财产，王臻费劲耗时地花了几天时间，按照原告提供的财产线索相继查封了甲公司的多个账户、厂房及土地。甲公司很快到法院申请要求对诉讼保全进行反担保，提供的担保财产是案外人的房屋，由于甲公司的厂房和土地价值确实远远超过这些案件总的标的，在王臻的解释下，这些原告也均表示愿意接受反担保财产，书记员通知了每个案件的原被告进行听证，然后把案外人及其提供的担保财产的共有人通知到法院制作笔录予以释明及风险告知，再将所有担保财产进行查封，最后再一一把每个案件已经查封的甲公司的财产予以解封，这个过程前后耗费了近两周时间，几十次的在银行、房管部门、土管部门奔波，其实在保全的环节，不同的法官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与做法，但是差异却要在最后的执行效果中才会显现出来。除此，如鉴定和评估的辅助工作也需法官凭经验决定方法，因交鉴定评估部门的证据应当是有效的证据，故有经验的法官均会在移交前质证证据；如果是对比类的鉴定，如何找出双方都最容易认可的对比检材十分重要；如果是现场勘察类的，承办法官全程的经历也是必须的，有助于进一步的了解案情走向；而如果是民事行为能力测试则更为艰难，如果预测结果不利，当事人不予配合到场鉴定，而无形中增长了审限。
“与当事人的沟通所占用时间和精力惊人。”王臻吸了口气话锋一转，法官办案的每个步骤都可概括为信息的交换，沟通是法官最重要的工作与技能，每一法官都会有这样的苦恼：如何应对当事人的倾诉？如何提高沟通的效率？当事人在每一个环节都会抓住机会向法官倾诉，他们始终认为，倾诉得越多，越能得到法官的倾向。所以如果法官打断他的倾诉，他会怀疑你的公正；如果法官限制他的倾诉，他几乎已经定性你为不公正。
所以在很多时候，王臻不得不忍耐着倾听，哪怕只是为了衡平当事人的情绪，但这确实让忙碌的法官“负担”很重。王臻告诉我，一天下午，她开完一个庭已近4点，走出法庭，就看到了自己手中的一个民间借贷案件的原告张某已经在大厅等候了，法警说：他已经等了1个小时了。这样，王臻又与他们“面谈”了一个多小时，预计好下班前完成的判决书，又要加班制作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手机响了，采访中，王臻歉意地轻声对记者说。看着眼前的王臻，听着呢喃的软语，忙碌中的她依然享受着她的生活。而这种享受，有着她选择并坚持的理由。
学会享受寂寞,才能快乐
记者：进法院做法官已10多年了，您怎样看待留下了自己青春的地方与职业？
王臻：我发现我丢了的不仅是青春，还有三分之一的头发！上次我一个同事说了句：法院，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她让我们痛苦让我们烦恼，让我们无数次想离开她，但是当我们真的离开她的那一天，自己才会反应过来，其实她给我们培养起来的一种工作的精神和方法，才是让我们今生受益的东西。这几天，我们法硕班同学的QQ群很热闹，因为又有一些人从法院和检察院“出走”当了律师，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比我们勇敢。但我觉得：坚守和离开，这两种选择其实都很不容易，都是勇士！我们既然选择了守望，就一定要心怀美好。我们作为法官见证了这些，也确确实实为此付出了特殊的辛苦，而且之后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会这么艰辛和痛苦……
记者：是的，很艰辛。由于法院工作压力巨大，法官身心疲惫，薪金低、待遇差，所以会出现抱怨，甚至负面情绪影响工作。
王臻：说抱怨我也有。去年我看过一篇文章《法官被爆流失严重，房价高工资低信访压力大》说，越来越多的法官干不到退休年龄即离开法官队伍，法官流失现象严重折射了法官困顿的职业生态。在去年两会时，省高院院长透露，2008年至2012年6月，江苏法院就流出人员2402名，一方面法官每年在流失，另一方面法院受理案件数量却在日渐增加，最高法院统计数据显示，2012年全国法院受理案件数量超过了1300万件，比2008年增长了近三成。另外，涉诉信访化解的压力、大量辅助性事务所累的压力不断增大。我们还能坚守自己入职时的信念，做到不抱怨吗？其实抱怨不是错，因为对不公平待遇感到不满是很正常的心理。但抱怨无错，它也无用，甚至会抵消自己做过的努力，而不抱怨是一种修炼。其实在说到不要抱怨时，现在有个新名叫吐槽，流行得很。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建议：吐槽要吐得幽默一点，轻快一点，别真的吐到把自己的内心堵上。
记者：周国平先生在《灵魂必定独行》中说：“人是需要独处的，独处是灵魂长大的空间，独处才能保护自己内心世界的安宁。”作为法官，寂寞似乎体现了一种品质。
王臻：我认为守得住寂寞的人，一定是很有自信的人，而也只有守得住这种寂寞的人，才能守得到自己的目标。有一次我参加同学聚会，几位行政职级都要高出我的同学畅谈着区里的人事调动，对领导们的资历、喜好、甚至家属如数家珍，见我不插话，同学叫我一起参与聊天，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这些人，同学非常惊讶，觉得我简直是太“out”了，白混了这么久的国家机关。我很委屈：本来就是啊，我一个普通法官，整天弄几个民商事案子，接触的都是黎民百姓，上哪儿认识这么多领导去呢？更何况，西方的法官，对于他们的交友法律可是极其严格限制的呢！法官是拥有的朋友越少越好的职业！我是与国际接轨。很阿Q对不对？我想，我能够坚守寂寞，因为只有学会享受寂寞，才能快乐，才有动力。
有一种爱很平实
“我不是先进典型，也没有像其他法官那样带病工作，在庭里办案也不是最多最好的，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法官，办最普通的案件。但法官的身份给了我一种真实感，在做人和办案中我一直想表达真实的自我，在平凡的案件中也能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这就够了。”王臻给记者的感觉是平淡与亲和。
那天，王臻与记者聊了很多，很细，她吐露的对法官这一职业的理想、价值、经验与甘苦，听了令人感觉平实里有一股力量。正如江苏高院院长所言，王臻法官语言平实、案例生动、亲切感人，既有一定的思想高度，又真实地反映出基层法官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有利激发法治正能量。有一位网友这样评价她：无悔于青春的抉择，疲惫奔波于形形色色案件当事人之间，一件件完美“成果”的产出所带来的喜悦，充溢着日复轮回的普通法官人生。淡漠了久仰的职业尊荣，承载对家人失缺关照的煎熬，但心中坚定不移的是法律至上、忠诚国家、担当责任的操守。这样的法官是好样的！
采访王臻，她的所言所语，没有辞藻华丽，没有高谈阔论，尽管连一个“为民”、“公正”的字眼都未提到，但她的低调和平淡让我体味到了情深和不俗。
有一种爱很平实，那是对人生、对职业深沉的爱。